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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像張忠謀接受媒體採訪時所講的:「王永慶先生的去世,代表一個巨人的時代結束了。」的確,台灣企業界一顆曾經那麼耀眼的巨星殞落,似乎就是告訴我們,那個讓台灣經濟起飛的時代,已經遠去了!

幾年前,由於台塑集團要興建他們自己企業的文物展覽館,而決定在展覽館中不時播放回顧的影片,當時任職於電視台的我,不但有幸面對面專訪這位時代巨人及該集團諸多高層,連影片我都親身參與剪接(錢真難賺,又要採訪又要剪接)。

那一次的整體採訪,幾乎可說是台灣跑了一半(台北、龜山、麥寮、高雄),

但是,真正的重頭戲,當然就是在台塑企業大樓專訪王永慶、王永在兩兄弟。

第一天就是採訪王永慶~台塑永遠的老董、董座,從他出生於新店青潭、家中種茶、到嘉義學賣米等等陳年往事說起,當然這些在現今媒體報導已經說了又說,我不必贅言,只是,在那天耗了整個上午、歷時三四個小時、跟國語極度不標準卻堅持說國語的王老董冗長的對談中,卻有幾件事讓我深切感受到,經營之神確實是經營之神,他真的有能人所不能之處,其堅忍卓絕、追求最後勝利的精神,新一代的年輕人真該好好學學!

講到不標準的國語,這裡先插播一段趣事,當時講著講著,王老董突然提到:「ㄊㄝ,那個ㄊㄝ啊,ㄊㄝ你知道吧?」拜託,鬼才知道甚麼是ㄊㄝ,便利「貼」喔?!就這樣,僵持了尷尬的十幾秒鐘,他看到在場所有人都一臉茫然的樣子(包括他自己的員工),他終於忍不住大聲說:「阿斗喜ㄊㄧ˙啦(阿就是鐵啦)!」拜託喔老董,您早用台語講不就好了,又不是講不通!

言歸正傳,關於早期他賣米怎麼用心,會幫人家考量、風雨無阻地送米等等,這都不重要,稍微有些生意頭腦跟手腕的人都做得到,真正厲害的,是他面對挫折的態度。

我不知道現在的媒體是在拍執政當局的國民黨馬屁,因而刻意抹殺史實,還是疏忽於考證,竟說王永慶的米店是被日本人關掉的。其實,王老董親口說,他在日據時代賣米時,其實跟日本人相處極為融洽,當時他的米店隔沒幾間,就是另一家日本人開的米店,台灣人都跟他買米,而日本人就只到日本人的米店買米,雙方涇渭分明,相安無事!

然而,台灣光復之後,隨即因為戒嚴的關係,實施糧食管制~嘉義市的米不准運到嘉義縣,可鄉下人哪懂得這些?王老董說:「我就像平常一樣,騎著腳踏車要送米到只隔一座橋的老客戶那裏,才走到橋中間,就被一輛吉普車攔下來。」四個稽查人員把他抓了回去,就這樣,王永慶一生中唯一一次坐牢,被關了二十九天,放出來後,店也被封了,牌照也被沒收。

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,也許就沒有未來的經營之神,王永慶終其一生就只是嘉義地區一個殷實的糧食商人。不過,這對當時的他來說,卻不啻是晴天霹靂,耗費了大半青春努力來的成果,好不容易客源跟基礎都穩定了,卻一夕之間甚麼都沒了!這種事如果發生在一般人的身上,大概只有兩種結果:一是認了,轉而去謀職求生;要不然,就是一家人帶著,一起燒炭自殺!

但是王永慶並不認輸,他告訴自己,此路不通,就要努力去尋求別的出路;輾轉透過各種關係,他終於打聽到,當時美國有對台的各種美援,政府還因此成立了一個美援會統籌分配,當時美援會有一件預算七十幾萬美金的標案,就是生產PVC粉,要給美軍的吉普車造輪胎。講到這哩,老董半打趣地說:「實際上,當時我根本就不知道PVC是甚麼東西。」然而,他還是透過關係拜訪當時美援會的主事者嚴XX,硬著頭皮爭取這件標案;但是,對方根本鳥都不鳥他,因為這件案子早已經內定給正隆紙業了。

意外的是,正隆紙業經過評估,發現美軍需要的量其實很少,為此特地開一條生產線實在不符合經濟效益,因此打了退堂鼓,其他有意競爭者,也抱持相同理由紛紛退出,畢竟,當時的人完全看不出,塑膠竟會在未來有那麼廣大的市場!其實王永慶可能也沒看到,只是他比較弱勢,當嚴XX在案件流標之後找上他時,他一口就允諾接下來了。就這樣,他不但跟嚴XX成為好朋友,而且連台塑最早的公司名稱「福懋」,都是嚴XX幫忙取的──這就是經營之神的過人之處,在最谷底的危機當中,他能奮力掙扎重新找到轉機,而且,他還能把原本看不起他的人,轉變為生命中的貴人!

後來,有鑒於塑膠產業的難以普及,經營之神竟能以逆向思考的方式,關閉了自己的廠,毫不吝惜地轉而資助自己的員工到處開設塑膠工廠,而他則專心成為上游的原料供應商,不但讓本身的產業升級,而且讓塑膠工業蓬勃發展,事實上,台灣的經濟起飛,就是從這時開始的!這就是「神級」的經營方式,他能把自己的下屬,轉變為讓公司更上層樓的貴人──至此,一個塑化王國就漸趨成形了!

談到成立長庚的緣起,其實這是王老董一生難以抹滅的傷痛!坊間大多傳聞,其父王長庚老先生,是因為家貧無力就醫而病逝;若真是這樣也罷了,就不過是早期台灣常見的悲劇之一而已,但老董說:「其實我當時也不是沒錢人,再怎麼說也已經是自己有公司的老闆了!」當時他開著自己的吉普車,患了絞腸痧(急性腹膜炎)的父親,則橫躺在前座,頭枕在他的大腿上(說著說著,他竟不由得有些激動,連說帶比描述當時的情形),從新店一路狂飆到台大醫院,他雙手抱著父親衝進醫院,希望院方趕緊施治,然而院方卻愛理不理,一下要他去辦手續、一下推說沒病床,就這樣,他在醫院的走廊雙手抱著父親,求助無門,從早上到下午,父親終於在慘烈哀嚎中,活生生痛死在他的懷裡!說到這裡,王老董竟然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,眼中泛出了淚光,彷彿父親仍在懷裡,彷彿四十幾年前的事仍歷歷在目(我相信,沒幾個人像我一樣,有機會看到王永慶流下他的「男兒淚」)。

當時台大醫院是國內首屈一指的貴族醫院,專為達官顯要服務,但其對一般民眾官僚顢頇的態度,卻讓王永慶深惡痛絕,因此他當時就發誓,有朝一日,他一定要創辦一所軟硬體皆勝過台大的「平民醫院」(甚至是孕育好醫生的醫學院)。這就是經營之神的另一個過人之處,同樣的憾事發生在別人身上,沒能力的只能忍氣吞聲、咒詛天地、自己得內傷,有一些能力的,頂多也只想到抬棺材到醫院抗議、灑冥紙、找民代開記者會或要求理賠──有幾個人會想到化悲憤為建設、因不平生大愛?

台塑關係企業旗下有不少的子公司,其中也有不少掛董事長、總經理頭銜的人,但是老董只有一個,就是王永慶;老總也只有一個,就是王永在!

相信王老總在鏡頭前的那一聲「阿兄」真情流露,一定讓不少人跟著鼻酸。

實際上,採訪王老總時,他開宗明義就說:「阮阿兄真疼我,自細漢丟喜安捏!」相對於王永慶的堅持說國語,在王永在的訪談中則幾乎完全聽不到國語──這緣起於兄弟兩個文武性格不同,兄掌決策、弟主執行,數十年來相輔相成,成就企業界兄弟互相扶持的佳話!

在採訪王氏兄弟的老友時才知道,其實兩兄弟之間的排行還有另一個兄弟,早期兩個弟弟幫著哥哥一起在嘉義打理米店的生意。可惜,中間那一位在王永慶尚未功成名就時,就不幸早夭,因此他對幼弟王永在特別疼惜。

後來,王永在前往宜蘭羅東學習木材生意,在那個時代,木材業都是黑道兄弟在掌控,因此王永在幾乎每晚都要在酒家交際應酬,也因此練就了一身公關的好本領。「有一晚,我喝了好幾攤,喝到天快亮才要回家,當我騎上腳踏車,才沒幾公尺就歪一邊去撞電火條仔(電線桿),好不容易爬起來繼續騎,結果又去撞到下一根,就這樣一直撞一直撞,整條路上的電火條仔沒有一根落空!」王老總邊講邊哈哈大笑,其豪邁隨和的性格展露無遺。

兄弟之間深厚的情誼,從另一個回憶中也能明顯看出,當時,全台灣最拉風的車就是賓士220,「全台灣攏總才進口十台,阮阿兄知道我愛駛好車,就想辦法幫我弄了一台,我特地跑到高雄把車子一路開回嘉義,沿路大家都用欣羨的眼光看過來,有夠風光的!」

相對於「阿兄」的疼惜和器重,做弟弟的也回報以足資倚重的忠誠和魄力,除了長袖善舞的公關長才(因為兄主內,所以沒在用名片;而弟主外,即使已經位高權重,仍是逢人就打名片),還有銳身赴難的勇氣,麥寮六輕的興建工程,就是由他親自戴起工程帽衝鋒陷陣,在烈日酷曬下指揮完成的,但即使是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,他還是以兄長為尊,謙遜地說:「董座的眼光精準、決策正確,我只是完成他交辦的任務罷了!」這大概是他唯一一句用國語講的話,而且表情非常誠懇!

一個卓越但低調的企業巨人與世長辭,或許未來還會有前仆後繼的經營奇才出現,但是不會再有一個強調「勤勞樸實」的經營之神,曾經,他是許多人願望的代名詞--我要學王永慶、如果我是王永慶的兒子該多好、除非你爸爸是王永慶,否則就給我努力點,如今,在台灣經濟惡劣到不行的同時,巨像也悄然粉碎,巧合乎?天意乎?誠令人唏噓矣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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